玄箜

是一条快乐的不悯鲨鱼,非常感谢你的喜欢!头像来自@おうすすす

【不悯/2020普诞迟刻】公主与辛德瑞拉那一夜

食用说明:


迟到的生贺,祝尤利娅生日快乐!


GL普英向,轻微伪双英,偏童话风,些许魔改化《灰姑娘》。虽然是普诞但是基尔便当,剧情bug很多(x)微狗血和OOC,雷者慎。


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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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虎的尾巴、爬行者之雀的尾羽、结晶矢车菊、水怪的眼泪、地母受难日的晨露,云端石,蜜色冰睡莲,洞穴蜘蛛左前脚的倒刺,劳利昂银矿打出的一瓶雪花,黑鹫的翅膀羽毛和心脏,还有数十瓶配方各异的药水,以及炼药锅中还在微微颤动的厄托巨兽脑垂体、爬山虎与鹅卵石汤——罗莎的眼光从书页滑到眼前琳琅满目的物件,又从它们身上滑回书页潦草的字迹。


两三只白鸽停在她的肩头。她勉强推了推断了一只脚的眼镜,借着烛光再度比对每瓶药水的配方和每份材料的细节,动作小心得仿佛害怕惊醒身后魔法阵旁边的大理石雕像。夜色在石塔阁楼逗留得格外漫长,桌上老旧却又一尘不染的圆镜安静地映照窗外斗转星移,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


直到天边翻出鱼肚白,星星逐渐退出夜晚的舞台,少女才停下手中的校验工作,最后检查了一下炼药锅的情况,然后爬到墙角那张矮床上,不知多少次翻开床头那本翻破了的故事书。


那是一篇童话,王国的大公主被女巫迷惑心窍,协助小公主坐上王位,实则唆使控制小公主向别的王国挑起战争,直到在神父的帮助下,邻国王子点醒了小公主,神父也教化了女巫,但大公主却走火入魔,最终四人合力处死大公主,女巫也服药自尽,而小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虽然语言晦涩,情节老套,而且满篇密密麻麻的小字中只有一张描绘大公主的插图,但那是前柯克兰夫人遗留的唯一一本故事书。罗莎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翻看,只是当看到那张插图时不由自主地看看一边的雕像,那女子一身贵族戎装,笑意里的狷狂不羁仿佛席卷一切,却又带着几分臆想的苦涩。


罗莎闭上眼睛,疲惫推着她坠入漫无边际的梦境。梦境里是明晚的舞会,两个姐姐接过年轻绅士的手,在金碧辉煌的穹顶下和着乐声跳舞,继母站在一边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随后自己踩着水晶鞋跑出舞会,跑进寒气弥漫的森林深处,在漆黑夜色下轻车熟路地踩上魔法阵的中心。霎时间天雷滚滚,疾驰的闪电利剑般劈开身后猎人的胸膛,罗莎自己都不知道他跟踪了多久。而那雕像——那雕像隔着窗外漏下的晨曦久久地站在梦境的边缘,日复一日地凝视她的脸,仿佛亘古不变的守护之灵。





公主与辛德瑞拉那一夜



【灵魂是指南针,

命运是路。

你在星辰乍起时跌入爱河,

在晨曦初露时溺毙其中。


——摘自罗莎.柯克兰的故事书】





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算起,女巫罗莎已经被石塔的小阁楼囚禁了十年。


此时,距离石塔几百里的集市上,仍有卖苹果的老妇人或者推板条手推车的小厮嚼着舌根,用威尔士方言絮叨那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坊间传闻。他们说,二十年前年轻的伯爵亚瑟.柯克兰不顾朋友的强烈反对,向藉藉无名、甚至曾背负女巫骂名的前柯克兰夫人罗莎.柯克兰单膝下跪,最终结婚生下天生的女巫,并继承母亲的名字——那女孩甚至一点都不像伯爵!上帝绝对不会允许这等荒唐事,降雷让前柯克兰夫人暴毙于荒郊野岭。此时柯克兰伯爵后怕起来,赶紧想方设法迎娶考克尔男爵的遗孀,却也逃不过上帝的怒火,没几年就死于疾病。“上帝保佑,下一个应该就是那魔鬼养的小巫婆了,哪怕被现在的柯克兰夫人关起来也逃不过的!”


罗莎对此不甚了解也毫不在意,在这里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三件事上。每天清晨,鸽子会从窗口飞入广袤的蓝天绿地,不远万里为她啄下橄榄的新叶、衔来野兔的耳毛,甚至农场主刚拔出来的胡萝卜。每天下午接近黄昏时分,她有时念动咒语驱动长钉和铁锤,细细雕琢那块日益成型的大理石,让大公主身形渐露、神色渐显;有时拿着和她一般高的长柄勺,慢慢搅动炼药锅中或混浊或清澈的混合物,有的用于自己服用,有的封存在玻璃瓶中;有时抱着阁楼吱吱作响的小书架上那些“亵渎上帝的禁书”,和着渐渐谢幕的夕阳咀嚼文字中的爱恨情仇,其中就包括前柯克兰夫人诡异的童话。没有哪家绅士向她伸出右手,也没有哪家小姐与她促膝长谈,人人避之而不及,这粗糙的囚笼也带着前柯克兰夫人留下的结界,没人能从中突围。


生活是一张蹩脚画家的单调画布,将她框死在远离地面的阁楼,然后用稻草将其填满,毫不顾虑画面布局有多么乏味。但在其中却有一处神来之笔,一种强烈的驱动力像冰蓝的火苗,让魔法阵一次次在黑夜亮起,映照那张因久不见阳光而苍白的脸,竟然与大理石雕像的脸色几乎一致。


而那大理石雕像则精致得令人难以置信。


即使是专业的雕塑鉴赏家在场,他也会说这不是二十来岁年轻人的水平。从大理石中脱胎而出的年轻女子傲然伫立,毫不掩饰优美的身形。发丝光滑流畅,即使翘起的弧度也有着女性的活泼与不羁,眉眼轮廓分明,神态像画家手笔一样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眨眼开口。那身戎装也笔挺如新,下摆仿佛能随风飘动。她微微仰着脸傲视前方,扬起英气十足的剑眉笑得不可一世。她左手握紧的条顿剑此刻正安分地低垂着,却没有人会怀疑下一秒它就要逼上你的咽喉。但如果你与她对视良久,你才会在她眼底捕捞到那一抹若隐若现的苍凉,像越过高山与海洋捕捉微弱的灯光,却在抵达之时怀疑那只是虚妄的幻觉。


有时罗莎会站在雕像面前与她对视,温热与冰冷的两只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她不知道这雕像意义何在,但清楚地知道这雕塑不是为自己的父亲而制。他喜欢雕塑,请来家庭教师教她这解开大理石牢笼的魔法,但这跟大公主没有关系。她也从不认为雕像眼中那分苍凉因她诞生,那是大理石厚重躯壳下的本质,她只是被不知名的欲望驱使,用漫长的孤独把它挖掘出来罢了。


她从书架上拿起那枚尘封已久的铁十字勋章,细细擦拭后走到雕像面前,轻轻把它挂在雕像胸前。


教堂钟声敲了五下,想必继母和两个姐姐已经准备好了国庆晚会的服饰,正忙不迭地穿上纤细的束腰,用黑珍珠与精雕细琢的金银饰品给那头秀发增光添彩,长腰带下层层叠叠的舞裙缀满蕾丝缎带,随着舞步每一层都能恰到好处地翻出优美的弧度,然后戴上饰有孔雀羽和都铎玫瑰的翻沿礼帽,穿上点缀珠宝的尖头舞鞋,摇曳生姿地走出红木房门,坐上准时赶来的皇家马车。罗莎从窗子向下看去,四匹高头白马正拉着灿金的车身路过她的窗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摞着补丁、洗得看不出颜色的裙子,脸突然红了。“我才不在乎什么国庆舞会呢。”她小声自言自语,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走向身后地板上的魔法阵。


壁虎的尾巴、爬行者之雀的尾羽、结晶矢车菊、水怪的眼泪、大地之母受难纪念日清晨的露水,云端石,蜜色冰睡莲,洞穴蜘蛛左前脚的倒刺,劳利昂银矿打出的雪花,黑鹫的翅膀羽毛和心脏,还有数十瓶配方各异的药水,以及半凉的厄托巨兽脑垂体、爬山虎与鹅卵石汤,以及眼前这个繁复的魔法阵——这是母亲留下的魔法书的最后一页,也是唯一没有名字的一页。她端着鹅卵石汤的手心略微发凉,心中涌上期待与迷茫,谁会知道已经长眠于地下六英尺的前柯克兰夫人究竟想要把自己的亲女儿、一个同样臭名昭著的女巫引向何方?


西斜的阳光已经越过窗棂,爬到了魔法阵的中心,将整个法阵切成阴阳两面。罗莎定定神,将汤全部倾倒在魔法阵中央。


突然间伴随着木地板不堪重负的吱呀抱怨,整个魔法阵强光大作,刺得罗莎花了许久才勉强睁开眼睛。


面对眼前的景象,她突然瞪大了双眼:


被阳光轨迹一分为二的魔法阵流光溢彩,各种斑斓的颜色顺着透明汤汁的爬行轨迹,向着那尊大理石雕像一路奔涌,像巨鲸血管中呼啸穿行的浆液,随后以爬山虎的旺盛劲头拥上军靴靴底,突然牵一发动全身般剧烈燃起透明的火焰。米黄色靴底是爬行者之雀的光华,雪一般的结白靴身是云端石的千年浸润与侵蚀,大腿、脖颈和面容被润泽的皮肤紧紧包裹,与睡莲最柔嫩的花瓣一般无二,脸上那条伤疤也如壁虎断尾一般果断地自然舒展;苍穹之王飞速跳动的血混着尼斯湖水怪哀鸣的结晶,在那张脸上盘旋三圈,被伤疤狠狠一绊跌进那双眸子,让她在眨眼间绽放野性的神采;雅典人梦寐以求的一场雪尽数落在那头略微粗糙的长发,仿佛百年工匠轻车熟路地拉出三千银丝;贴身的彩绘告一段落,渲染那身戎装却还绰绰有余,自然之神仿佛毫不在意却又精打细算,结晶矢车菊的深邃蓝色像晕染进一杯清水的蓝墨水,在那身戎装上疯狂生长,蔓延到边缘便点燃漆黑的羽毛,在她骨节分明的双手上融成手套;飞速溅起的晨露在那把条顿剑上划出耀眼的反光,想必扬剑时刻连地母都要忌惮于铸铁锋利的灵魂。


要是有个虔诚的基督徒站在这里,他一定会用凄厉的尖叫把坟墓里的柯克兰伯爵和前柯克兰伯爵夫人吵醒,然后滚到天主脚下哭哭啼啼地鸣不平。罗莎此刻也好不到哪去。迷雾中的真相距离她十万八千里,但是哪怕只是掀开一角也足以刺瞎人们看惯了岁月静好的双眼。


饶是看遍了自然之母奇异的馈赠,罗莎的心脏也忍不住砰砰跳动,她捂住嘴巴跌坐在房间一角,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连几只灰老鼠从身边窜过去也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光焰终于停止流转消失在空气中,她看见那女子眨了眨眼睛,露出如梦初醒的迷惘神色,但很快就皱皱眉头,握紧手中的利剑警觉地环顾四周。罗莎往角落里缩了缩,但心里清楚在那黑鹰一般锐利的目光之下,自己根本无处可逃。果然活过来的大公主抬腿就向她走来,军靴将本就松动的地板跺得哀鸿遍野,随后利剑就指向了她的胸膛。


“你是谁?这里是哪?”


那个身影半边披挂着月光,罗莎甚至不知道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她直视着大公主镀着一层月光的脸,半扬起的剑眉下那双红宝石满是居高临下的气魄,但她一眼看出藏在这之后的不安。


与此同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灵魂的疯狂震颤,仿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开始疯狂生长,像刺鸟撞击荆棘一般试图冲破某层屏障,却尽数哽在喉头动弹不得。心脏肯定已经中了一箭了。从见到活生生的大公主那一刻罗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成了爱上雕像的皮格马利翁,即使那时她们还只是打了个照面,而且什么都不知道。意识到这点后,她不禁咬咬舌头让自己恢复清醒,随后深吸一口气举起双手,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我是罗莎.柯克兰......”


“说谎!”那锋利的剑尖几乎立刻贴上罗莎的衣服,“你从哪里听来的罗莎.柯克兰这个名字?”


危难之际大脑反而转得飞快,旧书中虚幻的情节和现实世界平行展开的线索交织成弥天大网,又被胸前那点凉意猛然接通。自己的名字,大公主的来历,书的作者......罗莎开口了。


“那是我母亲的名字,由我继承,陛下。”


那把剑摇晃了一下。


“您的母亲?”


“您胸前的铁十字,陛下。如果我没记错,您是遥远国家的大公主,而铁十字是您的国家至高无上的勋章。”罗莎回忆着书里的内容,不禁稍稍放松下来,那双翡绿色的眸子从容不迫地直视着月色下的红宝石,“而您大概也能看出,我不是您的国民。除非我亲近的人与贵国有着密切的联系,否则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这荣耀的象征,更不会把它交还给您。我说得没错吧?”


大公主微微敛敛眸子,低头看了看胸前那枚铁十字勋章,又眯起眼睛,透过黑暗仔细打量着罗莎的脸,那傲气的神色就像海水退潮一般慢慢消失了。罗莎看见她眼中闪烁起迷人的光点,像初刚刚解冻时波光粼粼的湖。


随后她收剑回鞘,咧嘴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笑,弯腰对罗莎伸出手。


“看来你也忘了这其中全部的情况,或者说从来不了解......哈哈,管它呢。”她还在扬眉笑着,但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嘶哑。“柯克兰小姐,想必您不会介意本姑娘把那张椅子拉过来坐坐吧?我恐怕还要了解一些状况,这一切可真是莫名其妙。”


“当然不介意,陛下。”罗莎被她搀扶着站起身,感觉腿有些发软,但还是站稳了。她试图走上前去把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为大公主移过来,但大公主已经走过去拎起了椅背。


“您的母亲从没提过本姑娘?我叫尤利娅.贝什米特,直接叫我尤露就好。”她拖着椅子,看似轻松地提了一句,“您的母亲现在还好吗?”


“抱歉,她在十五年前去世了。”


尤利娅停下脚步。


“啊,那真是太遗憾了。”


她背对着罗莎,罗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那头长发前圆润的肩头,撑起戎装挺拔的肩线。但很快她就像完全没事发生一样,一转椅子使其面对那张矮床,随后大大咧咧地坐上椅子:“你也坐吧,在本姑娘面前可没什么好拘束。还是请您原谅我刚才的行为,我在军队呆惯了,对可能威胁安全的人就是这样,可能冒犯你了,真抱歉!”


“这可没什么,只是下次可别动不动就拿剑指着别人啊,换做法兰西小姑娘恐怕已经哭着找妈妈了。”罗莎放松下来坐到床上。故事的大公主似乎并没有那般心肠歹毒,相反像夏天的森林一般热情豪迈。嘴上调侃着,但她感觉心脏跳得飞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


“恐怕还没那么严重吧?”尤利娅靠在椅背上,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估计是在心里感慨石塔阁楼的简陋以及想象罗莎的悲惨生活,半天后挠挠头问了一句,“我能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我父亲叫亚瑟.柯克兰。”罗莎敛敛眸子。如何描述自己的父亲?伯爵,雕塑爱好者,还是别的五花八门的身份,到底哪个最合适?但罗莎不用想了,她根本用不着解释别的,只用补充一句“他十年前也去世了”就够了,因为尤利娅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了。


“什么?简直是胡闹!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亚瑟,只和你母亲有几分相似。”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抚摸着胸前那枚铁十字。


罗莎没有回答,她看着尤利娅的眼睛,突然千真万确地捕捉到了那一抹苍凉,像越过高山与海洋捕捉灯光。只是这次不再微弱渺茫,不再若隐若现,即使是微弱的月光下也显露无疑。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尤利娅略微低下头,那双眼睛便淹没在前额碎发下的阴影之中。


罗莎起身沏了两杯茶,递给她其中一杯。尤利娅道了声谢,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就放在旁边。


“我猜,我应该是你母亲的魔法阵和你父亲的雕像召唤回来的,没错吧?”


“不完全。我用了我母亲的魔法阵,同时您的雕像也是我亲手制作。当然,亲手是指,我这双手和魔法都算在内。”


“这不可能。你怎么知道我的样子?”


“在我母亲写的书里,这是唯一一张插图。”罗莎探身拿起床头那本旧书,轻车熟路地翻到那一页递给尤利娅。她刚想补充点什么就把话咽了回去,提前透露剧情是大忌,而且总不能跟尤利娅说,自己见到这张插图第一眼就涌起了雕塑的冲动吧。


尤利娅象征性地看了看这张插图,随后翻阅起这本书。罗莎意外地发现尤利娅读书速度非常快,她自认为已经能达到一目十行的程度,但是尤利娅似乎只是想要了解故事梗概,每一页都只是一眼扫过去甚至跳过。即是如此,时间仍在翻书声中流逝,最后她合上书,脸上的表情不知为何似乎放松了下来。


“不错的故事,真不愧是她啊。”她轻轻勾起唇角,表情满意而又意味十足,仿佛抿了一口在酒窖封存了两百年的巴黎之花。


“我以为您多少会有些不满。”罗莎说。


“本姑娘有什么好不满的?”


“你可能没看完。”


“我看到了,”尤利娅摊开双手往椅背上一靠,听到椅背的哀鸣后才稍作让步,“大公主被送上断头台,小公主加冕成王——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唯一不正常的是女巫,她更有可能的结局是被神父杀死。”


“确实如此。我相信您看到了结局,但是您忽略了这个故事的不合理之处——”罗莎扬起一根手指。


女巫为什么要蛊惑大公主发起侵略战争?大公主明明可以自己坐上王座,为什么要推妹妹掌权?为什么邻国王子会找到小公主?为什么崇敬自然之灵的女巫会突然被神父那教条式的语言说服?为什么连女巫都会被说服而大公主却走火入魔?女巫又为什么要自尽?


无数个无眠的深夜,她在烛光下读这本看似简单乏味实则堪称古怪的故事,就像破译代代相传的密码。两位公主,女巫,神父,王子,这五条人生轨迹被母亲沾着药水的指尖牵引,用诡异扭曲的姿态交织相错。她用目光一点点抽丝剥茧,推敲晦涩语句下的庞大冰山,梳理乱麻缠绕的真相,心中期待和恐惧在彼此撕咬争斗。


而现在尤利娅就在眼前,就在身前不到三英尺的地方。她是王座下的铺路石,也是刑场上的殉道者;她是悲剧的开端,也是喜剧的结尾。棋盘最中央的棋子往往比观棋者更加清醒,局外人能挖掘到的只是屏障外的只言片语,尤利娅,尤利娅.贝什米特,王国的大公主,故事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她一定知道什么——


“嘭!”


窗外的烟火打断了罗莎还未说出口的话。


起初只是一声火药划破天空的嘶鸣,但很快五颜六色的烟花就争先恐后地扑上天际,炸开绚烂的花朵。光焰毫不吝啬地洒进窗口,小阁楼里瞬间闪过五彩缤纷的光影——天啊!


“嚇,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想什么呢,这个国家可没多少人知道你的生日啊。”罗莎看着一蹦三尺高、飞扑到窗前看烟花的某只白毛鸟,不禁翻了个小幅度的白眼,“那是国庆日的烟火。”


“嗯?你怎么知道本姑娘今天过生日?”


“可能书里提到过。”


“哈,真是太巧了,想不到你的国家与本姑娘一天生日。不过光是放放烟花也太乏味了吧,我那边的国庆日可是舞会的天堂,即使军营也会加餐。”尤利娅双肘撑在窗台上抬头看烟花,五光十色轮番眷顾她银白的发顶。她歪歪脑袋看向罗莎,随后咧嘴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会一直铭刻在罗莎的骨髓里,即使她老去也会躺在摇椅里反复咀嚼。


罗莎的眼睛暗淡下去,但是很快又恢复正常。她把书放回床头柜上,“我对舞会可不感兴趣,那对我来说不过是浪费时间,所以就算被邀请我也不会去的。”


尤利娅差点拍着窗台笑出声,但是看到罗莎暗淡的眼神,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真的不喜欢舞会?”


“不喜欢。而且,”罗莎不动声色地咽咽口水。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浓妆淡抹、盛装出场,在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下旋转,在人群目光的焦点中跳跃?“这个房间被我母亲的结界封锁着,想跳舞除非把整个舞会搬进来。”


尤利娅难得严肃了起来。她抿嘴,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便义无反顾地从窗前一步步走到罗莎面前,军人惯用的步伐难得小心了起来,却坚定得仿佛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罗莎看着她不禁一阵脸红,眼光扫过她鹰血一般的眼眸,她高而挺拔的鼻梁,她脸上的伤疤,她唇上蜂蜜的光泽,感到自己心里像住进了一窝野兔,时不时就开始剧烈跳动。尤利娅在她眼前停下,罗莎看见她脸上也泛起了红酒的色泽。她站定,笃定地看向罗莎翡绿的眼睛,随后弯腰伸出右手。


“请您陪我任性一次吧,小淑女。看在本姑娘过生日的份上。”


那一刻,满天烟火只为她们两个人绽放。


罗莎愣了愣,但是很快垂眸,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她站起身,指尖若有若无地点点尤利娅的手心。她摸到了粗糙的老茧。


“再任性,也要先把舞会搬过来吧。”





“嘿,小心点,被军靴踩到可是很疼的。”


“那该是你小心点吧,我亲爱的贝什米特小姐。”


尽管先前魔法阵的损耗让罗莎的魔力只够把烛台临时变成水晶吊灯,把书架临时变成自动叮咚作响的钢琴,再给自己换一身勉强像样的裙子,但是这也勉强算个小舞会的配置了。罗莎累得一点魔力都使不出来了,但是脚步却带着莫名其妙的雀跃,从父亲死后,这种感觉早就久违了。


罗莎忍着不让自己被药水磨损的手指摩挲尤利娅手心的硬茧,“我还以为女战士不乏舞伴,可能不会跳男步呢。”


“这可是本姑娘特地为了您的母亲学的,当时我们总在舞会上一起跳舞。她比我矮,”尤利娅抬手,罗莎配合地踮起脚尖飞转一圈,“总不能让她转我吧。”


“您没有男舞伴吗?”


“很少。偶尔基尔伯特会被迫和我跳舞,但眼光一直瞄着亚瑟——那时候他还没不是你父亲呢。他爱亚瑟,亚瑟也爱他,只有在必要时刻才各自跳舞。”


“基尔伯特?”


“那是我的堂弟,即使出于各种原因没有继承权,但是这枚铁十字就够他快活好久的了。”尤利娅的右脚后退一小步,“想不到吧,这枚铁十字可不是我的。”


“……原来如此。”想到那位基尔伯特最有可能的结局,罗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左脚跟着巴洛克舞曲的节奏向前一步,及时补上空缺。舞曲繁杂的复调卡着完美的节拍,窗外的烟花爆炸声没什么规律,但两者出奇的相得益彰。尤利娅似乎有些沉浸在这种氛围中,许久才再度开口:“罗莎,你了解我的王国现在如何吗?”


“我不清楚,”罗莎说,“但我的鸽子收集材料时总路过那里,听她们说,女王称得上一位明君,在她的统治下整个国家笼罩在和谐向上的气氛中,与邻国的关系也空前亲密。”


“果然!”尤利娅得意地笑了起来,险些被罗莎踩到脚,“那可是本姑娘最引以为豪的妹妹!王国交给其他人我可不放心。”


“你果然一点也不记恨她啊。”


“有什么好记恨的?”她挑起一边剑眉,“在我眼里,没有比我妹妹更适合管理国家的人了,从小她就是个胆大心细的小姑娘,对政治也十分敏感,而不会被那些蠢货牵着走。当然,这也一点离不开本姑娘对她的悉心教导。”


“行啦,你对她的教导可真是有用极了。”罗莎耸耸肩膀,笑容里有几分不服气,“至少那里的药草还算不错,这也姑且算是她的功劳。”


“连药草都知道我妹妹的丰功伟绩,这么说也不算过分吧。”


“自然之灵才不会跟着人类的事情走。”罗莎轻轻踩踩尤利娅的军靴,“她洞悉世间全部的真相,所以从不说谁伟大。”


“不过从人的立场上总有一些伟大的精神是值得追寻的,不是吗?”


两个人一边跳舞一边聊得火热,时钟在不知不觉间走了好几圈。罗莎突然有些走神,人生二十年里,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放松,但是这种平静像极了乍起波澜的湖面,她心里清楚有些藏在湖底的东西必须捞出来看个究竟。随着音乐,她将手搭上尤利娅的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尤利娅,故事不是真的,对吧?”


“问问你自己吧,小淑女。”尤利娅耸耸肩,“答案一直就在你自己身上,记得那篇故事的开篇怎么说的吗?”


灵魂是指南针,命运是路。“而你的灵魂和你的母亲一模一样,你大可以猜猜看这一切是什么样的。”尤利娅说。


“可是我对此完全是局外人,我手中除了那本书以外什么都没有。而且灵魂一模一样实在太荒唐了,根本不会有两个灵魂完全一样,自然之灵没有那么懒惰。”


“本姑娘当然知道,”尤利娅咧嘴笑了笑,顺着音乐的节奏欺身而上,两人同样温热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就像十年来无数个日夜她们总做的那样。罗莎透过对方纤长睫毛下的红宝石,看见自己沉溺在那片血红之中。


“可是那本书没有写过我的生日,也没有别人会记得如此清楚。罗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这句话宛若咒语,从四面八方飘忽地滑入她的耳膜,随后轰然炸响。疯狂生长的记忆又开始撞击自己的大脑,罗莎突然感觉事情的发展超乎自己的想象,像观棋者越过镜面走进颠倒的世界,一脚踩空坠入棋盘,像间谍终于破解密码书,来信上所有无关痛痒的内容都化作刺向嫌疑人的刀。


无数梦境在她脑海中闪现,她曾在无数个沉眠中抓住这些碎片,她以为自己在醒来前就弄丢了它们,但那些记忆一直都在,像被时间封存的种子。


她看见十五岁的自己与尤利娅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公主只有十岁,披着十字长袍在铺满积雪的丛林玩着骑马打仗的游戏,而她是尤利娅从边境发现的俘虏,被小女孩耀武扬威地拽到军营里,那时根本没人想到后面会发生什么。她看见黄昏时分满天蔓越莓色的红霞,铺陈在尤利娅银白的头发和盔甲上,枣红色的骏马闲庭信步,载着她走在开满矢车菊的原野上,尤利娅回眸对自己笑笑,笑容不乏英气却又亲切十足;她看见那场大战中小小的营地,刚刚经历过无数场冲锋陷阵的尤利娅歪在吊床上睡着了,而自己半跪在爱人身边,念着治愈咒语用手指抚摸她肩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带起几丝温和的光点;她看见自己躲在角落,目睹教皇为那个金发的孩子加冕,圣剑隔着裘皮长袍轻轻点在幼童稚嫩的肩膀上,而尤利娅捧着王冠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努力抑制发自真心的笑容;她看见乌云翻滚的穹顶之下,自己骑着尤利娅的枣红马飞驰在尸横遍野之中,一边挥动法杖引雷劈死冲上来的敌人一边四处张望,终于在树林边缘找到奄奄一息的爱人;她看见她们为教皇的一封离间信反目,却在背着稀薄的行李跨越国界时被尤利娅急忙追回,年轻的公主喘着气跳下马背,把离间信撕个粉碎,“没有人可以阻止本姑娘追求我想要的一切。”十七岁的尤利娅如是说着紧紧抱住她的肩膀,和从她背囊里露出头的法杖。那时候离她生命的尽头只有两年时间了。


她看见邻国王子单膝跪在教皇面前,她看见尤利娅向小公主展示她设计的战甲,她看见王国在城堡林立的平原上艰难孑立,她看见小公主写下宣战书时潘多拉盒子诡异的光,她看见金碧辉煌的宫殿大厅里旋转的人群和微笑着向她伸出右手的尤利娅,她看见破败不堪的监狱里林立的囚笼和满手沾血、努力对她挤出笑容的尤利娅,她看见在保护尤利娅时被利箭洞穿心脏的基尔伯特和抱着遗体落下眼泪的亚瑟,“替本大爷庇护更多人吧。”他这么说着将沾血的勋章塞到亚瑟手中;她看见自己跑出刑场踏进魔法阵的中心,霎时间天雷滚滚,背后被击穿脊柱的杀手长着邻国王子的脸;她看见教会的走狗在踹着摇摇欲坠的木门,而一边让自己藏好一边起身开门的是一身贵族服饰的亚瑟.....交好与扶持,依靠与背叛,深入骨髓的爱和直击心口的痛,大公主,女巫,尤利娅.贝什米特,罗莎.柯克兰......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因突然接受过多的信息而剧烈地疼痛起来。解放了的思绪逆着时光之树触摸根系时,她突然听明白了尤利娅的话。她是罗莎.柯克兰,是三十年前的罗莎.柯克兰,是二十年前的罗莎.柯克兰,也是现在的罗莎.柯克兰,将来还会背负着这个名字继续向前跋涉。故事从来都没有真正写完,它的结局并不是断头台的血泊和永远闭上的绿眼睛,而是水晶吊灯下跳着一支舞的公主和辛德瑞拉。


沉默间尤利娅一直关切地看着她,眼神就像目睹世界最后一座城堡的陷落,只有手指还在轻轻抚摸着罗莎的手掌。罗莎明白了,尤利娅.贝什米特是罗莎.柯克兰灵魂的唯一一把钥匙,只有她能探明罗莎.柯克兰内心的一切曲折,并以上天赋予的能力解开一切。她翕动一下嘴唇,发现自己的嗓音干涩得可怕,她从没听过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


“因为你是罗莎.柯克兰,”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尤利娅轻轻放开她,“哪怕你再换一个躯壳,我也能在一夜之间认出来。本姑娘坚信着。”


罗莎闭上眼睛,第一次听见自己的灵魂在颤抖。那是个四十五岁的灵魂,她在一具躯壳中度过了波澜壮阔的前二十四年,用第二十五年记录一切,随后用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把灵魂转移到亲自塑造的躯壳中。即使记忆被潮水洗刷,贝壳的碎片依然留在梦境的沙滩上,哪怕身陷小小的阁楼,本能仍然像指南针一样无休无止地运转,指引这具躯壳走上命中注定的那条路。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没有理由写下假的故事后引雷自杀,也没有理由把灵魂留在下一个罗莎.柯克兰的躯壳里。除非......


“这个故事,”罗莎开口了,她的声音带着如梦初醒的冷静,“是你要她这么写的吗?她跟你说自己会记录下这一切,然而你劝她写下假的故事,就像是描摹臆想的可能……或者世人所知的真相。而在其中,小公主的罪过从不存在,所有的宣战书都是好战的大公主所为,”罗莎的思路突然无比清晰,她感觉自己的语速快了不止一倍,仿佛没说出口的话会消散在节日的烟火之中,“邻国王子和神父成了救世主和引路人,唯一的魔王已经被斩首,从此小公主顺利加冕为王,王国再也没有那些骚乱与纷争.......是这样吗?”


尤利娅注视着罗莎的脸,就像她在过去无数次那样。随后她缓慢地点点头。


“想来那还是我倒数第二次对她如此任性,哈哈。”她一如既往地扬眉一笑,转身走到窗边,“你还记得她说的吗?结局好那就什么都好。”


王国获得和平,妹妹稳坐王位,那是她能想象的最好的结局了,为此她甚至把所有的过错都算在自己这身戎装上。罗莎看见她那头漂亮的银发被风抚乱,她圆润的肩膀撑起挺拔的戎装,她修长矫健的双腿藏在军靴之中,在水晶灯逐渐暗下的小阁楼里,她是一道令人目眩的光,跨过二十年的变迁,越过森林、山脉、河流和石塔阁楼高高的窗台,与自己阔别已久的爱人重逢。


罗莎走上前去,纤瘦的双臂环住尤利娅的腰。


“不,最好的结局不是这样,”


她把脸靠在尤利娅的肩上。


“女巫最后听了大公主的遗言,动笔写下了所有的假象,却不甘心挚爱永远被人误解。于是她使用禁术,封存自己的灵魂,让躯壳经历一场重生,”她满脸通红,但还是坚定地继续讲下去,“虽然她的丈夫一直缅怀死去的爱人,对她并没有超脱友情的感情,但是他救了她,两人是亲密的朋友。在丈夫的帮助下,她对外谎称那是自己的女儿,实际上从内到外都是一场重塑。整个过程花费了五年,而结束的仪式是她的死亡——引雷劈死自己。”她感受到尤利娅的身体一阵战栗,但她知道有必要说下去,“记忆没法保存,只能留下零碎的梦境,但是灵魂完全一致,因此必然会顺着本能找到全部的真相。她算准了所有时机,只是为了在二十年后爱人生日那天与她在人间重逢。尤露,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仿佛听到了罗莎的话,时钟在这时候敲响了十二点。钟声与满天烟花一起掀开王国新的一岁,过往的一切都葬入尘埃,只有崭新的一天迎合着所有人的期待。尤利娅看着罗莎眼中划过的光点,不禁凑上前去,给了她阔别许久的一个吻。


FIN.


彩蛋:


看着罗莎挥动魔杖,将烛台和书架恢复原状,尤利娅心满意足地靠在门上,结果出乎意料地向后摔了一跤。


“噢。”


罗莎走过来扶起她,却注意到十年来第一次为她敞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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